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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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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裴彥蘇詭計多端,心思深沈,蕭月音早已領教過。

譬如他們剛從鄴城出發的不久,遇到車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蓋世,卻要當著她和韓嬤嬤的面,徒手接那兇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傷。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過是想再次挑起車稚粥和摩魯爾的矛盾,以借機向烏耆衍告狀。

後來在新羅,對付金勝春等人,他無須費一兵一卒,只需要連環施計,便既賣了宋潤升一個巨大的人情,又達到了與新羅結盟的目的;

再後來,在渤海國的那些日子盡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沈的城府讓他數次隱忍,沒有讓她受什麽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計,蒙騙了大嵩義和張翼青,最後還又在沙場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討了回來。

這樣的裴彥蘇,竟然會直截了當、毫不猶豫地承認,是他打傷了靜泓。

對此,蕭月音的震驚遠遠大於憤怒。

最終,大嵩義在她的蠱惑之下,沖動上頭,毅然決然帶著那三封信獨自潛伏到沈州,勢要讓漠北王廷的人,都無法安然享受這大勝的喜悅,陷入無邊無盡的內鬥之中。

那三封信,一封格也曼以割地換取裴彥蘇性命的,給了蕭月音;一封詳細講述靜泓身世的,給了當事人靜泓;還有一封當初蕭月音與大嵩義做賭留下的字據,則給了格也曼。

精準投送,目標明確,也抓住了各自的軟肋。

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人見招拆招,他種種謀劃,到最後機關算盡,全都便宜了裴彥蘇。

被自己的佛珠出賣行蹤、從沈州倉皇逃離之後,大嵩義幾經輾轉,回到鴨淥府,人還沒進城,就在郊外落入了高王後早早布好的陷阱之中。

他被擒的地方,恰好就是當初,渤海人用戰船把從新羅返航的漠北船只攔截、又強行讓王子和公主分開之地。

當初大嵩義登高遠眺,指點江山何等氣勢如虹。然而失道者寡助,一朝失勢,他也只能任由著自己從前最輕蔑最鄙薄的女子,隨意擺布。

高王後大權在握,早已不覆當初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模樣,此時她美艷絕倫的臉冷厲如霜,美目墨若點漆,也在親手將利刃刺穿大嵩義心房時,綻放了鮮紅的花朵。

她再不用對他俯首帖耳,日日夜夜忍受痛苦。

來日之路光明燦爛。松柏之氣更重了。

就著他這番話,蕭月音又不自覺被他牽引,開始想象這個他描述的孩兒,究竟是什麽模樣,一日日的陪伴和成長,又是什麽模樣。

她說不出話來。話說完,探路的斥候返回:

“山谷看似只有前後一條路,實際其中藏著許多暗谷暗道,地上的屍體堆積成山,看他們的穿著,應當幾乎都是漠北人,沒有渤海人。”

“那些暗谷暗道可都一一探過?通往何處?”霍司斐問。

斥候搖了搖頭:

“暗谷暗道太多太密,盤根錯節,卑職怕迷失了方向,便先行回來稟報。”

兩萬人不是少數,不會在這樣狹窄的山谷中憑空消失,可如果山谷藏了如此覆雜的暗道,情況則會完全不一樣。

如若沒有地圖,他們貿然進入山谷,與送死無異。

雖然是夏季,可山中的後半夜仍舊寒風習習,不遠處山谷中堆積如山的屍體飄散著令人難以忽略的惡臭,頭頂時不時有烏鴉飛過,嘔啞嘲哳,讓在場眾人,都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王子乃是單於親子,末將既然主動請纓再救大將軍,便沒有讓王子冒險的道理。”霍司斐紮緊了腰帶,對面無表情的裴彥蘇正色道:

“請王子下令,讓末將親自去探,若末將在三個時辰內回不來,為了王子安全著想,王子還是回去。”

裴彥蘇俊容冷肅,卻並未對霍司斐的請求有所回應。

霍司斐抱緊雙拳,正要再說,卻忽然聽到幾聲急促的馬蹄,從他身後的山谷中傳來。

“探好路的人已經回來了,”裴彥蘇眸光一閃,“都尉不必白白犧牲。”

說話間,馬兒已然靠近,一位著素勁裝的漢人翻身下馬,對裴彥蘇微微施禮:

“冀北,別來無恙。”

著戎裝的裴彥蘇對裴彥荀同樣回以拱手禮:

“這一次辛苦表兄了。”

“不過,孩子的事,就像微臣與公主的姻緣一樣,全看上天的意思。”她杏眸中的星星又亮了起來,裴彥蘇十分滿意,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微臣能做的,就是加倍努力耕耘,把公主餵得飽抱的。”

“你……”蕭月音這才清醒了一些,聽懂了他話裏的孟浪,耳根紅透,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誰、誰要你餵飽了!”

他卻順勢放開,起身:

“好久沒有給你做飯了,不想吃我做的兔子嗎?你瘦了好多,不趁機把你的肉餵回來,我可要成千古罪人了。”

“我舍不得公主這樣。”

如是幾日,時間一眨眼過得飛快。

與裴彥蘇重逢那天的暴雨徹底拉開了沈州的秋季,雖然沒有再落雨,天色卻是一日涼過一日。大軍順利班師,裴彥蘇作為大軍當之無愧的主帥,每日也比從前忙碌不少,幾乎不見人影。

這“幾乎”的含義,除了真如他所言那般夜夜纏著蕭月音辛勤耕耘以外,便是每日三餐,餐餐都會提前從城外大營趕回來,親手做飯,親手投餵公主。

蕭月音也不得不承認,盡管她已經十分努力在適應漠北庖廚們做的飯食,也算是基本不會餓著自己,但裴彥蘇親手做的飯,確實也常常令她食指大動,忍不住多食一些。

而每當她被裴彥蘇抱在腿上,一口一口親自餵食的時候,看在美食的份上,蕭月音從晨起時積攢的羞火,也會慢慢、慢慢熄滅下去。

恍然時她會想,“狗哥哥”這個並不太好聽的稱呼,其實很適合他。

自從在大婚之前被戴嬤嬤教引,知曉了男女之間那些事究竟是如何作的,她再在路上看到公狗蹭墻洞,便明白了這是在做什麽。

裴彥蘇每晚纏著她,次次都到後半夜,除了多那些滿口讓她面紅耳赤的孟浪之語外,也和公狗們沒什麽區別。

那番關於孩子的話,她確實時常會回想,也會順勢慶幸,自己那關於避子丸的彌天大謊沒被他識破,即使他再辛勤耕耘,有了雙份保障,她也不用擔心自己會突然有孕。

她已經有太多的牽絆,她不想在這不清不楚的時候懷上他的孩子。

至於之後會如何,她自己也並不明晰。

當然,她不明晰的事遠不僅僅於此。

裴彥蘇此番大勝,將渤海國打得落花流水,已經從幽州返回上京的烏耆衍欣喜若狂,又親自趕赴沈州,為裴彥蘇和取得勝利的將士們大開歡宴、論功行賞。

幾家歡喜幾家憂,漠北單於為自己這個胡漢混血的小兒子心花怒放,渤海國上下卻也為此次意料之外的慘敗一蹶不振。

就在烏耆衍一行即將到達沈州的前夕,渤海國西京鴨淥府,國王大嵩義也和王後高氏,磨著最沖動、最釜底抽薪的突襲。

“經過此次大戰,我們元氣大傷,漠北那邊卻是士氣高漲,正是堅不可摧的時候。陛下,即使你親自攪翻漠北的渾水,以我們現在的力量,也根本不可能把失去的土地全部拿回來。”高王後見微知著,仍舊苦苦做著最後的勸說。

大嵩義的雙眼殺氣彌漫,那鼻梁上左右橫貫的駭人刀疤,更是厲色滿滿。

在此之後,高王後宣布先王大嵩義在與漠北的戰火中為國捐軀、以最高佛禮厚葬之,並且掃清渤海國內所有的障礙,順利繼承了王位,成為渤海國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女帝,帝號“開懿”。

不過,這一切都是後話中的後話了,對於眼前的漠北王廷來說,渤海國這個曾經的勁敵被一場大敗打得就此一朝敗落,徹底淪為芥蘚之疾,根本不足為患。

倒是大嵩義臨走時放的那支冷箭,讓赫彌舒王子這個漠北王廷冉冉升起的新星,徹底陷入了昏迷。

沈州城裏,再次迎來了王子與公主淩亂狼藉的馬蹄。

王子被小心翼翼送回,那些當初在蕭月音突然昏迷時前來看診的郎中大夫們也又來了一次,還包括幾名烏耆衍從上京帶來的太醫,人人都說,這次王子的病況實在特殊棘手。

那擦傷王子手臂的冷箭上塗的奇毒世所罕見,一般人在破皮接觸之後,基本都會立刻暴斃,而王子身體顯然異於常人,雖然暫時是蘇醒不過來的,卻也並沒有性命之虞。

“沒有性命之虞,那究竟,他何時能夠醒來?”聞訊趕來的裴溯聽完郎中的話,揪著的心仍舊高懸,不敢有一絲一毫地放松。

“這個的話,草民實在是說不準,”那郎中實事求是:

“破皮見血,毒性已然深入王子體內,尋常的方法兇險、也不可能保證能逼出毒來。但既然王子身強體壯,毒藥並未奪走王子的性命,依王子這樣的情況,我們能做的,就是靜心等待,等待他的身體自行將毒素逼出來。”

“半點沒有別的法子?”裴溯仍舊不放棄。

“因為我們都不知曉王子所中的毒毒份緣何,不敢妄開解毒之藥,”郎中搖了搖頭,“能放心讓王子服用的湯藥,也只能是普通的溫補之藥。”

郎中的話已至此,裴溯自然不會苦苦相逼,再多做無謂的糾纏。待郎中離開之後,一直處在驚愕之中的蕭月音才稍稍恢覆了清明,走過來與裴溯並坐,紅著眼,垂著頭,小聲自責:

眾將莫衷一是,巴勒裏卻也遲遲無法拍板做決定。

論起驍勇善戰指揮得宜,他並不能比得上摩魯爾這次帶走的另一名參領;摩魯爾求勝心切,讓他留守大軍,一是圖他絕對的忠義,二是他穩重,能更好安撫剩下的人。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聽聞軍營之外來了張翼青的人,在軍營門口扔下一具屍首和一個長滿老繭的手掌後,又揚長而去。

那屍首便是摩魯爾另一名心腹參領的,為了讓他們能認出人來,刻意沒有劃花他的臉,但身上的骨頭盡碎,經脈也全部被挑斷,可想他死前遭受過多麽大的折磨。

而那個手掌的拇指上戴著扳指,巴勒裏一眼便認出來,那是摩魯爾的扳指。

手掌的斷口處鮮血直流,血脈噴張,想必是從活人身上砍下來的。

斷掌上甚至還捏著一封短信,信上寫道:先取參領一條賤命,若是再不派人來營救摩魯爾,今日送回來的是右手,明日就是左腿,後日是左手,直到把摩魯爾做成人彘。

同袍慘死、上峰受難,巴勒裏痛徹心扉,既然忠於摩魯爾,便是赴湯蹈火,也要把人救出來。

但正準備點兵時,軍營裏又來了一小波人,引起了不少的騷亂。

是格也曼,他被裴彥蘇在沈州捆了之後,便和那原本該聽命於他、卻臨陣反水的三萬多人一起到了興仁。頂著一口被強行扣上的黑鍋,格也曼一直伺機逃跑,是以,在聽到格也曼中了張翼青的埋伏身陷危局時,他也根本沒想過這消息是裴彥蘇故意找人漏給他的。

他自以為天助他也良機已至,輕松逃脫束縛,帶著五百餘還願意跟著他拼命的人,一路奔到了大軍所在的軍營之中。

剛一到,他便見到了那慘不忍睹的屍首和摩魯爾扭曲的手掌,一聲高哮後,便沖到巴勒裏面前,說他要出征,親自將摩魯爾營救回來。

巴勒裏是摩魯爾心腹,自然同他一樣對烏耆衍單於的兒子和侄子們沒有半點好感,尤其是這個格也曼,其心不正不說,還屢屢從他們的手中搶功。

酒囊飯袋而已,憑他也能把摩魯爾將軍救回來?

格也曼察言觀色,自然知曉眼下不是把他與赫彌舒之間的私人恩怨拿到臺面上來說的時機,而且他與渤海國王大嵩義的暗自聯絡,不能在摩魯爾的手下面前暴露一星半點。

他並不在乎摩魯爾是生是死,他要的是這獨一份的軍功。

算算時間,他寫給張翼青的那封信,應當已經送到了張翼青的手上了。

而所謂“軍功”,自然是要在刀光劍影裏拼殺出來的,他現在只有五百餘人,若是就這樣能把摩魯爾從那詭計多端的張翼青手中救出來,未免也太假了。

他必須要讓巴勒裏答應,讓他帶兵營救摩魯爾,且所帶的人不能少。

苦口勸說許久,巴勒裏卻始終沒有松口的意思,格也曼便轉頭去游說軍中其餘的協領和都尉,口口聲聲巴勒裏不想為同袍報仇、不肯為上峰披荊斬棘,眾人與其在這裏幹耗著,不如一鼓作氣,讓四萬五千大軍齊齊出征,張翼青人少勢微,必然會連連退縮。

他這樣一鼓動,那些原本心頭就波瀾壯闊的人自然跟著起哄,巴勒裏考慮到若是自己出征留格也曼這樣的人在後方可能會背刺他,不如就讓他掛個名。

久經沙場之人沒有傻子,跟著格也曼起哄的那些人各懷心思,也勢必不會服從格也曼這個只會耍嘴把式的右賢王之子。到時候戰場上刀劍無眼,即使格也曼有個三長兩短,誰又能說得清呢?

分出兩萬人,留下兩萬五千人,點好將後,巴勒裏又把一位名叫霍司斐的協領一並放入了出發的隊伍之中。

後日一早……聽起來時間來得及巴勒裏再做部署。

而就在巴勒裏猶豫的短短幾瞬,霍司斐也闖入大帳,他身上所受的傷並不輕,卻還是一蘇醒來就立刻趕了過來,說要與赫彌舒王子同往前線,救同袍們於水火。

最終,巴勒裏抱著賭一把的心態,同意了。

由於霍司斐先前已經和張翼青交過手,這一次與赫彌舒帶著千人連夜行軍,是他做的向導。

張翼青用兵詭譎的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充分利用地形,渤海國內有大山連綿,樹高林深,渤海人早已習慣在這樣的環境中作戰,漠北鐵騎雖然驍勇,能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氣吞萬裏如虎,到了與渤海國接壤的深山茂林裏,卻很難適應。

山林中行軍需要比在平地多用幾分的心力,霍司斐一馬當先。

因為先前已經充分見識過同為王子的格也曼是如何外強中幹,如今帶著連戰場都不曾上過的赫彌舒,霍司斐自然想著要多分心關懷,便時不時停下來,看看這小王子是否能夠縱馬跟上他的步伐。

“難道都尉不想早點到達?”在第三次時,裴彥蘇皺了眉頭,“我所率部眾皆為大將軍精銳,都尉為何屢屢停滯等待?”

“怕王子你不習慣,跟不上。”霍司斐毫不猶豫,如實回答。

一千人中有不少人從前同霍司斐打過交道,知曉他一貫直來直往的脾氣,想到他一句話便將同樣盛氣淩人的赫彌舒王子得罪,不由擔心他們人還沒到目的地,軍心先亂了。

而裴彥蘇只用淩厲的目光瞥了霍司斐那還算英俊的臉一眼,雙腿一夾馬腹,拉著韁繩便將霍司斐超越。

“能不能找到張翼青藏匿之處,是都尉你的任務,”然後停下來,並未回頭,“而跟不跟得上都尉,是我的本事。”

得到王子這樣的回答,霍司斐並不氣惱,只本著公事公辦的心,開始悶頭疾行。

等到後半夜,終於抵達一處谷底。

“公主別說這樣的話,”裴溯凝著眼眸,從來都善解人意:

“罪魁禍首是那大嵩義,如果不是他擄走公主、又趁著忌北疏漏放了冷箭,忌北也不會如此,一切都與公主你無關。”

當時的情形,一同與裴彥蘇前去營救公主的倪汴,在回來的時候便向裴溯做了匯報。

新羅和渤海國都有裴溯同往,她雖然從未與大嵩義有過正面交鋒,但卻能拼湊起旁人的只言片語,猜到此人如此行事的緣由。

靜泓突然知曉自己的身世、包括蓋有公主私印的字條為何會出現在格也曼的手中,想必都是出自大嵩義的手筆,以他這樣向來獨斷專行之人,是做不得能屈能伸的,必定會想盡辦法報覆。

第二日晚間,為赫彌舒王子大勝特意舉辦的慶功宴,終於到了。

除了單於和王子等人外,這一次烏耆衍為了犒賞三軍,特意安排了漠北軍中都尉以上的將領赴宴,宴上載歌載舞、推杯換盞,好一派勝利的紅火氣氛。

當然,像烏列提和格也曼這樣的人,也只能表面附和著全軍上下對赫彌舒的軍事天才大家讚賞,一直到酒過三巡,兩人對視一眼,格也曼便突然起身,來到宴飲中央。

熱鬧的氣氛霎時安靜下來。

包括酒酣耳熱的烏耆衍在內,眾人都看著格也曼。

也聽到了他慷慨激昂,陳述著今晚宴會的主角,赫彌舒王子是如何汙蔑他的。

當然不止於此,他還拿出了一張頗為陳舊的字條,遞交烏耆衍手中:

“赫彌舒同永安公主與渤海國王大嵩義勾結,證據確鑿。”

正是蕭月音親筆寫給大嵩義的,上面還有兩人的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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